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朱洪园
“如果不出意外，我女儿今年6月就会毕业，取得‘五年一贯制’大专学历。”3月20日下午，河北省秦皇岛市抚宁区学生家长黄敏（化名）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反映，2020年，她和女儿张莉（化名）听信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招生工作人员的介绍，来到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西校区就读“五年一贯制”大专（“五年一贯制”是中职学校与对口高职大专贯通分段培养的一种教育制度。“3”代表在中等职业教育学校（中职）上三年，“2”代表在高职专科上两年。——编者注）。
没想到3年后，张莉只拿到了一个职业高中毕业证，此后，张莉又在学校参加了一年非学历培训，最终单招考试（单招考试是普通高职院校提前单独招生的简称，主要面向中等职业学校的学生和普通高中生——编者注）没考过，选择了退学。
杨泽旭（化名）是张莉的初中同学，他和张莉一同来到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西校区就读，本来读的是畜牧专业，然而3年后，却拿到了一个写着“铁道运输管理”专业的职业高中毕业证。
“招生宣传册、新生入学须知、缴费票据都显示是‘五年一贯制’。”黄敏说，“我们怀疑遭遇了一场精心设计的招生骗局。”
“五年一贯制”大专变中专
黄敏回忆说，她和女儿确定去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读“五年一贯制”大专是在2020年河北省中考前。
一天，黄敏的一位“熟人”带着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的宣传册来到家里，告诉她孩子可以选择这个学校的“五年一贯制”大专就读。
“他告诉我不需要中考成绩，直接读书5年，就能拿到大专毕业证，毕业还能安排工作。”黄敏说。
“当时正为上初三的女儿升学问题发愁。”黄敏坦言，孩子平时成绩不好，肯定考不上普通高中，就想着为她选择一所靠谱的职业学校，想着这个“五年一贯制”大专对她是一个好的选择。
黄敏一家考虑了几天，就定下了去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上学。因为已经确定了就读的学校，张莉就没有参加当年的中考。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注意到，“熟人”带来的宣传册的第一页就是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西校区大门口照片。学院简介显示，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是经河北省人民政府、教育部批准的普通高等院校，具有独立颁发国家普通高等学历文凭的资格。学院设有护理学院、国际交流学院、影视航空学院、中职学院、成人教育学院五所二级学院，拥有经济管理系、护理系、交通管理系等七个系，设有50个专业。
学院现有三简路校区、正定校区和新校区三个校区。三简路校区位于石家庄市桥西区三简路16号，可容纳学生人数5000人，主要以中职教育、职业成人教育为主；正定校区位于石家庄市正定区，可容纳学生人数10000人，主要以高职大专教育为主；新校区位于石家庄市灵寿县三圣院乡同下村。
招生专业一页显示，招生类型是“五年一贯制”，专业大类有计算机应用类、交通运输类、医药卫生类、文化艺术类等8个大类，学制都是五年。
宣传册中报名须知提醒：应届毕业生可来我院直接报名，由我院办理录取手续，也可在所在中学直接填报志愿。学生报名时携带准考证原件、毕业证、身份证。毕业待遇显示，学制期满，成绩合格，由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颁发国家承认学历的“五年一贯”大专毕业证书，电子注册，网上可查，由河北省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厅颁发就业报到证。毕业后直接安排工作，平均工资标准不低于每月3000元到3500元。
当年8月31日，黄敏带着张莉来到位于石家庄市桥西区三简路16号的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西校区报到。
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中职学院新生入学须知
学校提供的一份《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中职学院新生入学须知》招生特色专业介绍，招生类型是“五年一贯制”，学制是5年。收费项目显示，“五年一贯制”大专综合收费（中职段）学费是6000元，住宿费是600元，其他费用一共是1700元。
记者从家长提供的两张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收费收据上看到，类别一栏写的是“五年一贯”，班级是“20五年一贯”，收据上盖有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中职部的公章。
当天安置好女儿，黄敏就回了秦皇岛。然而第二天晚自习时，学校老师却要求学生们签署一份家长回执。
张莉提供的这份家长回执写道：“我是2020级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城市轨道交通运营管理专业张莉学生家长，以上告知内容我已全部知悉，同意孩子进入中等职业学校学习，自愿遵守中职学校有关学籍、资助、课程等政策规定。”
家长回执下面是学生和家长两个人的手写签名，时间是2020年9月1日。
记者采访的多位学生家长都强调，他们没有签过这份家长回执。
毕业证上的专业名称不是所学专业
张莉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当时有学生问没有家长的签名怎么办，老师回复称，学生替家长签名即可。于是，他便替父亲签上了名字。
当时张莉只有15岁，同学们年纪都差不多。“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这个名字。”她说，老师让签就签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了解到，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的前身是石家庄蓝天旅游中等专业学校，于2010年成立，2022年9月，又改名成了石家庄东方职业高级中学。
张莉说，学校大门口写的是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西校区，只是在靠近操场的一面墙上挂着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的牌子。
“我们班里有六七十人，都是来自河北各市。”她说，老师叮嘱我们要好好学习，只有通过单招考试才能升入大专。
入学第三年，学校又让他们搬到了正定校区，学费以及各项杂费的总费用也从8300元涨到了19000元。她的微信钱包支出显示，2022年9月，她给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支出16000元，给北京进捷商贸有限公司支出3000元。
张莉回忆说，搬到正定校区后，有一天老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签了一份《非学历职业教育培训协议书》。
“同学们是挨个叫到办公室的，去之前并不知道要干什么。”她说，签好之后，老师又让她读了一遍，并给她录了像。
记者从她提供的这份《非学历职业教育培训协议书》上看到，甲方是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培训中心，乙方是学生。
协议书内容第一条是甲方严格按照国家相关要求实施教学，实行单招课程独立培训，积极支持乙方通过单招考试进入甲方的学历教育班学习，乙方应按照甲方培训计划，完成规定的课程学习并达到相关要求。
收费一条显示，甲方按照课时收取费用，总课时不低于200课时，课时费约16000元，根据学员要求配置生活用品，学员自愿购买、费用自理，生活用品费由第三方贸易公司收取。
协议书还规定，乙方积极参加河北省高等学校单招、统招考试或成人教育考试，甲方根据省教育考试院相关规定在单招、统招、成人教育考试录取中择优录取，修完规定课程并成绩合格，甲方给予达到毕业要求的学员颁发毕业证书，对单招、统招、成人教育未录取，但完成学业并考核合格的非学历教育学员颁发结业证书。
入学3年后，2023年7月，张莉拿到了石家庄东方职业高级中学的毕业证书。与此同时，杨泽旭也拿到了石家庄东方职业高级中学的毕业证书。但毕业证书上的专业却不是他所学的专业。
“我学的是畜牧专业，毕业证上的专业写的却是铁道运输管理。”杨泽旭。
涉事学校称无法发放大专毕业证书
杨泽旭的母亲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杨泽旭和张莉是经同一个“熟人”介绍入学。“都和我们说的是‘五年一贯制’大专。”她强调。
因为自己家搞养殖，同时也卖兽药，便给儿子报了畜牧专业。“我想着学畜牧专业对家里也有帮助。”她回忆说。
她提供的一份学校收费收据显示，交款单位是“20畜牧杨泽旭”。
杨泽旭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他入学后也被分到了畜牧班，但是在学校的前两年只学了文化课，没有学习专业课，入学后第三年搬到正定校区后才开始学习专业课。
“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会给我发一个铁道运输管理专业的毕业证。”他说，班里与他有相同情况的同学有十几个人。
2023年和2024年杨泽旭和张莉连续两年参加单招和高考，都没有考过，2024年8月，他们都选择了退学。
“退学之后，我拿着职业高中的毕业证找工作到处碰壁。”张莉哭着说，很多工作都要求大专及以上学历，很难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她目前在秦皇岛市区打零工。
杨泽旭说：“我的毕业证都不是我所学的专业，不能找到畜牧相关的工作，现在在一家企业做装卸工。”
3月21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联系到黄敏之前所说的“熟人”。他告诉记者，他是秦皇岛一所私立学校的老师，2020年春天，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的两名招生人员来到秦皇岛市抚宁区，请他帮忙招生。
“一个学生给500元介绍费。”他说，当年他们在秦皇岛市抚宁区一共招了6个学生，他自己招了3个学生。后来，他联系这两名招生人员却已经联系不上。“听说已经辞职。”他叹息道。
由于找工作屡屡碰壁，张莉便开始向河北省政务服务便民热线反映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虚假宣传”的事情。
2025年2月20日，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通过河北省政务服务便民热线回复称：张莉2020年被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城市轨道交通运营管理专业录取，并完成为期3年的中专学习。2023年6月，获得城市轨道交通运营管理专业中专毕业证书。2022年、2023年张莉参加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成人教育学院非学历职业教育培训，入学时与学院签有《非学历职业教育培训协议书》，2023年、2024年连续参加单招和高考，均因分数不够未录取。该生原计划继续参加我院非学历教育培训，后因个人原因放弃，于2024年8月办理了离校手续。因此张莉无我院学籍，我院无法为其发放大专毕业证书。
3月24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来到位于石家庄市桥西区三简路16号的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西校区看到，记者看到这个校区已经被拆迁。
随后，记者来到位于石家庄市灵寿县的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新校区。学校一位负责人称，学生来的时候有一个告知书，即家长回执，已经告知学生上的哪个学校和什么专业，需要学生和家长签字。“因此，张莉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三年制中专。”他说。
对于多位学生家长提到的“家长回执”并没有签名，而是由当时未成年的学生代签，他回复说具体不太清楚。
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只是租了他们的地方办学，与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已无合作。
对于有学生所学专业和毕业证上专业名称不符一事，他称不太清楚，是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的事。
然而记者注意到，学生毕业证上的校长印章写的是“米贵岐印”，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法人和院长名字也是米贵岐。多位学生称，这是同一个人，而且石家庄东方铁路航空中等专业学校就是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中职学院。
至于为什么学生的交费单据写的是石家庄经济职业学院“五年一贯”，他回复说，开学的时候，学生站错了队，交费交错了地方。
“这么多学生都交错了吗？”记者问。
“都交错了。”他回复说。